因为“服从”这个字眼太坚硬,所以人们用柔性的“听话”做替代。
鞭子比木棍柔软,但一下就能让人皮开肉绽;舌头比手铐柔软,但是锁定了就不能逃脱。人们说:乖!孩子你要听话。训化从儿童时代就已经开始,而且看不到结束的迹象。于是,一个人就被永远留置在儿童时期,成为永远没有个人意志,也永远不会成人的巨婴。
那天在军队幼儿园的苏联式小楼楼顶玩耍的时候,我还是个4岁的孩子。楼顶像个小广场,铺满了隔热用的圆石子儿。我喜欢脚下石子儿摩擦的唰唰声,于是从一头飞跑到另外一头,乐此不疲。幼儿园的老师不高兴了,叫我停下来。可是,人生里总是有那种停都停不下来的时刻。于是她几步跨过来,一把提起我,带回到她的座位上。她用一双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,凝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:“乖,要听话!”说着,她在手上用力,反复挫动我的腕骨,想让我感觉到痛苦。
她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,不知道是哪一位军官的太太,她的指甲正在陷入我的皮肉。我不哭不闹,也凝视着她的眼睛。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,就像是蜥蜴的眼球,冷冰冰的褐色,没有任何感情,也毫无生气。
这就是我人生中关于听话的第一课。别人要求你听话,意思是要求你按照他的想法去做,否则,他就会惩罚你。没有别的理由,只是因为对方气力比你大。
那天是2000年的某个秋日清晨,我在昆明巫家坝机场候机楼吃面条。每次乘坐早上7:30的航班飞香格里拉之前,我都要在这里吃一碗面。因为一旦去了那边,执勤的一个月期间基本上只能吃到煮烂了的面条。海拔高就这点不好,没有高压锅连面条都煮不熟。这时,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走到我的餐桌前,用手指敲了敲桌面,问我说:“你是哪个部门的?去,把你的头发理掉。”
没有人愿意去香格里拉执勤。那里海拔3300米,四季缺氧。整个城市4万多人,只有两条街道。去那里的人,不是单位里的刺头,就是仕途上的失意者,与其说是去执勤,不如说是被放逐。我是自愿申报的,因为我最年轻,其他人都不愿意去。被指派过去,和自己申请前往是两个概念。我不喜欢被人安排,提交申请起码是我个人意愿的体现。所以,留一头长发也是我的个人意愿。这一点,在香格里拉被充分尊重,哪怕开会的时候我一头长发,身穿正装坐在第一排。
吃面条的那个早上,我打着领带,扛着肩章,头发万恶地披散在肩膀上。听到询问,我看了一眼他,低头继续喝了一口,然后放下碗,再次抬起头看着他,平静地回答说:“香格里拉机场,你可以找我的直属领导投诉”。他被噎在原地,然后一顿脚转身走了。几年后,当我们再次见面,我已经剪了头发,肩章上多了一杠,大家称兄道弟相互发烟的时候,我问起那天的情形,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。
这就是我人生中关于听话的第二课。别人要求你听话,意思是要求你按照他的想法去做,否则,他就会惩罚你。没有别的理由,只是因为对方位阶比你高。但你如果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,也不惧怕惩罚,那么位阶也不能让你听话。
1999年底,我开始在BBS上写帖子。从那个时候开始,就一直有人试图改变我的想法,让我按照他们的想法行事。他们数量惊人,前扑后续,到今天都没有任何衰减的迹象,反而人丁旺盛,满坑满谷地爬满了整个网络。在每一篇文字后面都有他们的身影,他们和乔布斯一样,是誓言改变世界的人。而在改变世界之前,他们倾尽全力先去改造他人。
他们会威胁你。告诉你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写作,他们就要背弃你,就会转身离开,而且“再也不看了”。他们要在微博发公告,公开宣称取关你。他们要在微信公众号留言,用上感叹号证明他们永远不回来的决心。一千个人里面,大约会有3、4个,在几年之后回来道歉,说当初是个误会。为了帮助他们保持初心,我一般都会帮他们一下:默默拉黑。
他们会贿赂你。告诉你说他们曾经是多么多么地爱你,但是你现在变了,你再也写不出当初打动他们灵魂的那些文字。他们要求你继续写那样的东西,这样他们才会继续爱你,继续支持你,继续站在你的一边。他们哀婉地宣称,你伤害了他们,你辜负了他们,你对不起他们,他们眼看着就要失去了对你尊重。如同召唤浪子回头,他们暗示你只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写,你就会继续回到神龛之上。
他们会分析你。告诉你说你的观点是哗众取宠,说这是标新立异,说这是为了你个人的名望,说这是个人道德败坏,说这是为了骗取稿费和肉体 ......他们会预言你。告诉你说你这么搞下去会垮的,会臭的,会被抛弃的,会被遗忘的,而且,人们“迟早会认清你的真实面目的”。那一天在“将来”,在“迟早”,在“早晚”,在“总有一天”。
这就是我人生中关于听话的第三课。这一课绵延了十七年时间,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的迹象。这一课告诉我:别人要求你听话,意思是要求你按照他的想法去做,否则,他就会咒骂你,用离开惩罚你,用预言威胁你,用贿赂引诱你。这就像是和一群低阶巫师斗法,你如果不听从咒语的话,那么你就可以续存下去,而他们则因为施法失败遭到反噬而消失在网海。没有别的理由,只是因为对方人数比你多。
在单独的每一天里,这个社会里都有如此之多的人想要改变你。改变你的想法,改变你的观点,甚至是改变你的行为。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是一种冒犯,丝毫不觉得个人意志有任何值得尊重的地方。在他们看来,人和人之间不存在彼此观点互不认同但是可以相安无事的可能。人生就是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,意志就是强奸和被强奸的关系,在你听我话和我听你话之间,必须做出一个选择。
当这个选择没有做出之前,他们会彻夜难眠,觉得整个世界观都坍塌了:怎么会有那么不听话的人呢?他们于是觉得自由有义务去改变对方,去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,说服对方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前行。而且,他们彼此如同手电筒一样照射着对方,于是大家过上了一样的生活,彼此复印对方的人生,他们管这个叫做“三观正”。在这个世界被铲平之前,在每一个刺头被剃光之前,在每一双手腕被紧紧攥在自己掌心之前,他们不能安睡。
这就是作为一个中国人,最大的不快乐的来源。从做一个听话的人开始,追求要求所有人听自己的话,终于和一大群人过上整齐划一的广场舞人生,活得就像是一群人在大型团体操。
对于个人来说,如果还存在“个人”这个概念的话,那么,不听话是一种美德。